图档:The Necessary Stage
黄子明
《演员四十》是特为知名演员杨雁雁量身定做的独脚戏,却不失为一部寓意匪浅的作品。
故事里的她,跟现实中一样为演戏而卖命,挺着大肚子还照样去拍电影。至于其他的情节,就多半是必要剧场(The Necessary Stage)别出心裁,杜撰而来的“另类事实”了。
剧中述说的,是一名女艺人步入中年,又正值未婚先孕的窘境;令人反思的,又是本地剧场何去何从,如何延续生命的问题。模拟的,似乎是港片中《女人四十》和《虎度门》的经典人物;突显的,却是新马地区多元文化的现象。
现实与幻象之间的对照,家庭与事业之间的两难,还有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都很微妙地从故事主人翁的口中,在她马拉松式换装的当儿,一一点出。而贯穿一层又一层深义的中心概念,可说是“人生如戏”的各种变调。在喧闹纷乱的人生舞台上,一个平凡人如何兼顾不同的角色,又如何能够“抱一以为天下式”?借粤剧里“虎度门”的意象来说,一个戏子踏上舞台,就必须“忘却自我”。究竟孰为真,孰为假,谁又说得清?
这是一部高难度的独角戏,一个半小时之长,几乎没有喘气的机会。时而一蹬足,剧中人物就置身于另一个国度,对话突然转换成中国大陆、香港、台湾或是马来西亚的腔调。时而声音一变,演员又跳入另一角色,精神分裂般地跟自己对话。一个演员要让台上的情绪不断地翻跟斗,那幕后要下的苦功自是不言而喻。
单是以一个演艺生涯的故事来欣赏的话,《演员四十》的剧本构思是可圈可点的。它不是那种典型的光明奋斗史,也不刻意渲染娱乐圈的五光十色,而是把一个艺人的身份还原为一个面对着生活抉择的凡人,无奈与谈笑之间蕴藏了一种宠辱不惊的精神。从头到尾并没有缠绵的爱情故事,而是强调一个独立时代的单身妈妈跟腹中胎儿的关系。
一开场,演员回想起自己远赴康城出席影展的盛典,自爆当时没钱乘搭豪华座车来登上红地毯,又逢细雨绵绵,不得不跑了半途才到酒店的厕所里换上高跟鞋。(道具马桶很不嫌碍眼地,在台上真空摆放着。)接着,她又反映自己得奖后high了好几个月,便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为了区区一个试镜的机会而慌忙。
故事不久又倒叙到演员在少女时代,如何喜欢在新山的家观看新加坡的电视连续剧,什么《雾锁南洋》啊,《咖啡乌》啊,边看边模仿。甚至对岸举行国庆日当天,也学着唱起“One people, one nation, one Sing— (临时改口) Malaysia!”。
最令观众捧腹大笑的独白,大概是杨雁雁模仿娱乐媒体的一些情景,像记者招待会里说话如何拐弯抹角、拍护发素广告的动作如何夸张,还有肥皂剧里的对白如何不合情理,却完全不妨碍收视率。但这些都并不是为了搞笑而搞笑。即便是剧中模仿一些经典剧作,也不纯粹是为了卖弄演员的演技。例如《虎度门》和《原野》的选段,都是紧扣着故事总体的叙述,衬托出人物怀胎时的心理负担,以及对于演艺事业的一种焦虑:是否真能找到“铺满黄金”的理想地方?
故事到了结局,观众隐约意识到了胎死腹中的痛楚,却只见戏还是强颜欢笑地演下去。这样的悲剧安排,不妨诠释为对于新加坡“高效率”社会的一种微言。以经济发展为前提的政策,同时要求国民在工作和生育两方面提高生产力,是否会造成无形的压力?剧中的演员不时仿佛听到胎儿跟自己说话,也引人思考: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否也有发言权呢?
肚子里的小生命当然也可能有另一种解读。剧中人物穿梭于中港台各地的华人社会,以及马来西亚各大族群的文化之间,不但展示了一名演员的语言天份和适应能力,更活生生地体现了多语言剧场的可能。而剧中透过演员的告白,特别向郭宝崑和雅思敏阿末两位泰斗致敬,又表露出他们对于跨文化的艺术理念,提供了新马戏剧界和电影界的楷模。那么,故事人物的珠胎暗结,又是否意味了随着全球化的社会转变,一种新时代的跨文化剧场也在酝酿之中?
2015年TOY肥料厂呈献的《摆渡-戏说新加坡剧场五十年的发展》里头,曾借用了郭宝崑《郑和的后代》一段关于梦境中遭受阉割的台词。假如那是感叹新加坡华语剧场日渐式微,几近“绝后”的一种悲情宣泄,这次《演员四十》未婚先孕的胎儿意象,是否暗示了新时代的开放理念,不再顾虑何为文化“正统”的传承,也不再执着于单一的身份认同?
有机会观赏这次演出的本地观众,相信都会对剧中的语言有一种起码的共鸣。里头不同腔调的华语、福建话和广东话,对新马的华人来说都应该倍感亲切,这就等于一种文化资源。编剧哈里斯沙玛和身为土生华人的导演陈崇敬其实不谙中文语法,却能借助访问和翻译的方式打造出这么生动的演出,算是难能可贵了。
最后略说一下舞台设计。以三面敞开的格局说来,背后布满盆栽,给人生机盎然的感觉。而两边的白色走道,又令人联想起剧中所提到,戏曲术语中进出场的“鬼门道”。戏未正式开场时,恰恰见到演员在这舞台的边缘地带预备。这是否也喻示了,本地剧场独特的身份认同,必须慢慢脱离自我边缘化的状态,方能渐入佳境,树立本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