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接龙书写《春江花月夜》 2001/黄晓薇
图片: 云门舞集
云们舞集(台湾)
2006年2月3日
晚间8时正
滨海艺术中心剧院
文:蔡两俊
舞蹈身为一种跨语言的表演艺术,没有文字的局限,能直接与观众对话并与作品交流是必然的。林怀民的《行草》虽然是一个根基于中华文化的作品,但舞者的身体语言,已经超越自身的民族性,向外界延伸,变成了一种当代的舞蹈形式。这形式不但跳脱了以往华族舞蹈的框架,也为以华族文化为基垫的新舞蹈形式开了新道路。所以,在演出后的对话会上,一名印度籍观众的正面回响,说作品深深感动了她,并让她深思,其实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反而是林怀民与她的对话,使我开始反思促使林怀民创作近期几个作品的种种原因。
我当然不能非常准确的这样做,因为我不是林怀民,但这个理由根本不足以阻止我设法靠近这舞蹈大师,从他的言论以及作品中,去猜猜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行草》演出完毕时的对话会给了我一些引子。在林怀民众多的解答中,只有两个回答引起了我的注意:一、编排《行草》是给予舞者新开发的身体一个上台的理由,二、林怀民也希望他的舞作是一种娱乐。
林怀民这番话所潜藏的含义就是艺术就是要“玩”出来的,而玩这游戏时应该肆无忌惮,无须去关心是什么舞作。所以在创作《行草》的时候,我想,林怀民有可能最初也只是觉得书法和舞蹈很新鲜,可以玩玩,甚至也没去想什么中华文化的东西。后者的回应,林怀民所指的娱乐,也就是非常纯粹能让观众开心的娱乐。
对我这个观众而言,娱乐就是欣赏舞作以及舞者的美。
看林怀民的作品不单只是了解舞作背后的种种,也应该是一个欣赏美丽画面的旅程。有谁敢否定云门舞者的身体,说曲线不够漂亮?还有舞台以及舞蹈编排的形式,有谁敢说这些舞台呈现不美丽?其实,不是不敢说,而是没有能力来以自己的品味水准给作品作出合理的评价。林怀民应该深知这点,所以放心地将他心中的肉身书法呈现在舞台上,当然也是找一个好借口“让舞者上台表演,展示他们历年来所锻炼出来的身体。”
在我还没继续自我陶醉地描述《行草》前,我想大略地解释为什么我认为《行草》不难解读。老实说,当书法和舞蹈两大艺术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所发出的张力是很大的,因为这两门艺术都带有非常悠久的文化包袱。单单从书法的形式一路道来,不知能摊出多少论文,加上舞蹈有丰富的肢体语汇,在书法与舞蹈的互相流动间,就能从类似《行草》的作品中隐涉许多道理。在我所阅读的众多有关《行草》的台湾报道以及论文里,都有深入地探讨,所以在此我选用以一个爱美的观众的立场来欣赏《行草》。
犹记得2001 年于台北观看《行草》首演时的期待,以及看完演出后对整体演出的仰慕,固然演出的好不在话下,但让我感到激动的是云门舞集竟然能有这样优秀的舞者特质,供林怀民试跳、试编,让他自由地在这些身体上挥洒他个人对身体美的怜惜,并让他透过舞台,让这些舞者成为每个爱美的人的宠儿,让他们浸淫在这美丽画面中。用“浸淫”这两个字不足为过,就因为欣赏艺术作品是一件非常私密且自我陶醉的自由感觉。
这分为十段的舞作体现了古代名家法帖的手笔韵势以及舞蹈与书法的对话过程。作品的焦点在于周章佞以身体临摹的“永”字八法和在超大的“磬”字前以黑色水袖自由地挥毫,以及反白的字迹拓印在接近全裸的男舞者身上的壁上印石。另外,众舞者也在唐人怀素名迹《自叙帖》前即兴狂舞,舞姿淋漓得似乎好像酒后恣意的挥洒。这利用肉身来书写文字以及把文字铭印肉身的双重运用,把观众拉进了仿佛置身在文字丛林里的梦幻世界,且安心地让他们忘记身体与文字的分别,进而对舞者的身体产生一种爱恋以及色诱的不明感觉。
这有可能就是爱美的人最大的病,时常要把自己置放在一个能让自己身神合一的境界,自我陶醉。林怀民《行草》的创作泉源就是以这一点为出发,要求舞者们的肢体动作由丹田出发,模拟书法的动势,来成就一出有独特美感的舞作(林怀民:2001:16)。要达到这个境界非常困难,不只忘我,一定要达到近疯狂的自我陶醉,才能与墨笔为一,让身体挥洒自如。
竟然这回响的目的是要多了解林怀民的美,是我个人对林怀民审美观念作解读。但毕竟还是以自己的审美观来窥探林怀民《行草》里,在美方面所作的选择和诠释来达到舞蹈与视觉美感合二为一的境界,难免有些偏见,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在我的美学观里,感染一些林怀民自我陶醉的感觉。
提到[美],我们就会联想起美学,但是美学这课系给不同人的审美观附加了束缚,有如美的某种规律,或不规律性等等,所以我将会以一个比较普世的美学概念来说说《行草》里三个焦点片段,在此表明,以便不触怒各方学者。他们是——周章佞的“永”字八法场、“磬”字场以及男舞者们的肉身行草场。
“永”字八法是汉字楷书运笔的八种基本法则,有点、横、竖、勾、挑、撇、角和纳。周章佞在诠释“永”字的时候,身体的抑、扬、顿、搓足足呈现了法则里的每一个要点,尤其在点、撇与捺的转变中,都让身体在毫无停顿下,顺利地衔接,让身体达到一种相似流水般的顺畅。虽然这在观众的眼里是一种极富女性温柔之美,但间中柔中带钢的部分,却让人不禁在沉醉的当儿,突然从睡梦中猛醒。这就和她在与“磬”字共舞时非常不一样。相反的,周章佞在“磬”字间穿梭自如,不只与书法对话,也让书法从纸砂间破出镜而出。
以上所提到的,除了可以看出云门舞者在太极导引、拳术训练下所塑造的内化东方身体,也可以看得到林怀民的美学观念-单色系又带有现代感的水袖到纯朴的音乐伴奏,可见林怀民在品味上也重视极简,只在必要的地方展现线条的优美。
这极简主义式的编排舞作法,也呈现在男舞者肉身行草的群舞部分。在一片灰暗场景中,见到的是投影所投射的字迹,舞者慢慢在字迹中蠕动,也在字迹间跳动。字迹在身体上所留下的痕迹,随着舞台灯光的照射,让字迹在舞者光滑如陶瓷的背上,闪亮发光,让观众在这一整套的动作当中,意识到书法如何入舞,在舞者用身体书写文字的同时,也在和字形对话,过程中有再创作的意图,产生许多灵活的变化。这多变的身体奇观是林怀民与林克华共同设计的舞台展现,让舞者的身体多了一个能展示山上石碑的优美字迹。
另外,在舞者方面,我发现蔡铭元的身体就和在2001年观赏《行草》首演时大不相同,至今,跨别5年,他的身体已比往年强劲许多,在弹跳发面也显现出大将之风,在那稳健的步伐里,让观众有了重心。当观众有了这种感觉时,这显示了舞作的张力已经延伸到观众席上,从而让观众眼前一亮,对台上的舞蹈风景更为注意。重心是云门舞者们多年来训练的成果。这成绩不是任何本地想快速成为“明星偶像”,想在短短的几个星期的排练后,就能在电视荧光屏上争艳的年轻男女所能达到的。
如果说林怀民只注重美的部分,而不关心舞蹈成分,那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云门的舞作成熟度颇强,毋庸置疑,这得归功予云门舞集多年来以太极导引以及拳术作为基本训练的结果,但是舞者的心理素质,就不能以外在的训练塑造了。舞者塑心过程,就得要阅读众多有关人文的书籍,然后加以咀嚼和思考,加上平时每天所进行的静坐训练,来静思周围的一切,才能达到一种“随安”的境界。在舞蹈的呈现上,就能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在开发新动作的时候,更自然,更开放。
美的定义在现今社会已经开始变质,一切都由大众传播媒体操纵指挥,如明星有特定的“美”、设计有特定的“风潮美”等。所以,林怀民所指的美,不仅是舞台上的设计、舞者以及舞蹈,而是延伸到自身对一切事物的平淡态度。在对话会上,林怀民似乎对事物有着不屑的态度,说舞作只是让舞者上台的借口,其实事实就是如此,何必再为解释舞作而多费唇舌,以长篇幅讲述内容,不如好好欣赏舞台上的美景,做一个爱美的人。至于那些舞蹈文字,就让那些要看这些文字的人去阅读吧!
–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