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周書毅
轉載自《每週看戲俱樂部》2010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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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JimmyBlanca
網站: La Casa de JimmyBlanca
時間:2010.11.28 2:30PM
地點:皇冠小劇場
名稱:劇織造 詩剝裂 Schibboleth
(註:劇織造為製作單位,演出的謝杰廷與周書毅皆為獨立創作者)
一個臨時起意,打了電話找著了票,決定再挑戰平常鮮少接觸的舞蹈作品。看舞,總是讓我戒慎恐懼,得不停的告訴自己,拋開想分析的念頭,拿掉想抽絲剝繭的想法,不要再神經質的拆解,去看、去感受就是了。
《詩剝裂》是一個計畫,以猶太裔德語詩人策蘭為題,在一個月內,利用詩展、裝置展、讀詩會等,將策蘭的想法與脈絡鋪在這個城市,最後於皇冠小劇場做音樂與舞蹈的演出。有趣的是,這場演出在售票系統上的歸類,既不是音樂、也非舞蹈,而是戲劇。戲劇?在我心裡,這是一個好大的問號。
演出前,我沒有看展,也沒去搜尋策蘭的故事。唯一知道的,就是文宣的露出:策蘭的猶太父母死於納粹集中營,戰後的他流亡巴黎,以德語這個仇人的語言寫詩,讓他陷入矛盾與自縛當中。因此,他的詩逐漸變得支離破碎。最後,投入塞納河,帶著無解的痛與困,一起沉入。
我想起今年9月,於德國初見納粹集中營的震撼。在那裡,我感受到了望著天空,卻空盪一片、毫無希望的虛無;也想起自己不忍卒睹紀錄片畫面,掩面跑走的難過。一個外人如我,即使時間過了半世紀,仍能感受到飄盪在空氣中的,無盡的傷痛。對策蘭而言,提筆寫下的、口中唸出的,本該是抑鬱情緒的抒發,卻因為文字與語言那與生俱來的原罪,使得字句的重量變沉變灰,最後自己被自己建構的空間和世界給壓垮。
舞台底部與右側有兩道長長的白牆,上頭有著小小密密麻麻的字跡,我想,應該是策蘭的詩句。唯一亮著燈的,是在舞台左側,一個深進去的空間,裡頭有個人坐著……
中文與德文的詩詞朗讀交叉出現,像是一個跟著另一個似的,不對,還有一個,周書毅的腳步聲。在一片黑暗中,我只能憑藉著聲音,知道他左右遊走,似遠忽近,有時踩得多了些力,有時又帶點急促的趕,最後停留在一處。在他的身上,有個裝了杏仁的罐子。旋開了罐子,拿出了一顆,刻意的在嘴邊「嗑嗑嗑」發出啃食的聲響。杏仁在罐子裡流動的聲音好聽極了,一顆顆的滾落又群聚在一起,彷彿流動的思緒和時間聚沙成塔般的窸窣集合。這是我所認為的第一個段落,用輕微的方式,緩慢地、倏地靜止地,試圖去尋找身體最起先的平衡。
接著,不再是前一段理性的一個跟一個,而是一連串的中德文詩句混雜。聽不懂內容,但可以聽出有很多重複的單詞。一架裸露的鋼琴被推出,一張木椅被擺放在舞台的左側,一台手風琴隨謝杰廷而出。這個背了即可上路的樂器,於我來說總是帶著吉普賽人與生俱來的悲傷宿命,有著浪漫又不可抗拒的神秘。只見謝坐在木椅上拉奏手風琴,周從小房間裡走出,隨著旋律,嘗試著用身體的各個部份:腳板、背部、手肘等,重複地去撞擊地板。撞擊的聲音很響,好似想衝撞出個出口,或是入口。
漸漸的,手風琴的旋律停止,改用風箱拉開的聲音,如海浪潮汐般的,溫溫伴隨著也逐漸冷靜的周的撞擊。緩和下來的情緒,在一整片牆上做延伸和舒展。看來是找著了些什麼,所以已可利用手中的炭筆,跟著隨情緒舞動的身體,畫出一筆又一筆的曲線。利用光影打在牆上的三扇窗,也暗示著釋放和對外的宣洩。
而又回到了小房間,那是一個圓柱或圓錐狀的空間,四周打下了紅色的燈光,頹倒、奔跑、跳躍,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音樂停止。先剩下謝的手風琴聲,再剩下的是一切的靜默。
最終,一個個的單音出現,音樂上有著壓琴鍵與敲擊上下鋼琴弦的單音,舞蹈上則是一個個分開獨立的動作。他們是斷開的,但其不連續感又是自然的。時間不知不覺中在許多的「一」與「單」中走過,是越走愈遠,還是越走越回頭,已然分不清。我只知道,時間在此時有了重量,一次又一次重擊空氣中的粒子,然後迸出永恆存在的火花。
無止盡的撞擊與迴圈,是我看完《詩剝裂》後的第一個想法。想像一個情景,內心的掙扎與矛盾不停的交戰,自己一人在密閉房間裡,繞圈、躊躇、奔跑,試圖用身體去抵擋與撞出可能的釋放方式。那一絲的救贖亮光曾經稍微露出,卻又在轉瞬間,落入下一個悲傷迴圈的開始。如此週而復始,不停在原地打轉。
回想起一開始的腳步聲,雖然沒了燈光,腳下的速度力道也有所變換,但至少還是理性的來回踱步。然而,離開了小房間,來到了有光的地方,在偌大的空間裡卻反而無法冷靜,因為影子時時刻刻尾隨在後。所以,又還是再窩回去那個怵目驚心的紅色裡,繞著圈,自己追著不斷逃亡的自己,同時也躲避不斷追逐自己的自己。
我愛那完全裸露在外的鋼琴,脫去了外皮,僅剩下架構。甚至自作主張的認為,樂手擊出的單音,並非擊在琴上,而是具有象徵意義的,擊在策蘭孤獨的脈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