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善祿
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講師‧輔仁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博士生
第一次知道郭寶崑這個人,是在2000年的華文戲劇節(第三屆,台北),會議期間,他和新加坡的實踐劇團帶來了《夕陽無限》這個演出節目,當時只知道這個戲的創意來自於表演工作坊的《紅色的天空》,但是比表坊版多出一點的是,除了關照老人的生活與心境之外,更多關照了新加坡的多語言(主要是華語、英語、馬來語、淡米爾語,有時會再加上福佬語、粵語)文化情境,一台戲出現多種語言,並且很自然地融入戲劇情境之中,是郭寶崑所創作的諸多戲劇作品的一項特色。
在這次的華文戲劇節會期當中,郭寶崑積極地在推廣一個「劇場訓練與研究計劃」(Theatre Training and Research Programme,簡稱TTRP),這是個為期三年的計劃,課程內容包括東方與西方的許多表演訓練系統,像是日本的能劇、中國的京劇、印度的卡達卡里表演等等,不但師資來自世界各地的資深劇場工作者,學員也來自四面八方,在第一期(2001-2003)的招生名單裡頭,台灣的金枝演社劇團團員林美芸也在其列。
後來再聽到郭寶崑的消息,就已經是2002年9月初他病逝的新聞了,兩個月後,筆者到澳門去參加第四屆華文戲劇節,在一場討論會當中,辜懷群感性地提起了郭寶崑對於華文戲劇界的重要貢獻與意義,並為新加坡爭取成為華文戲劇節的輪辦者之一;不過由於華文戲劇節具有中共文化統戰的政治潛意識,所以到目前為止,輪辦者分別為北京(1996)、香港(1998)、台北(2000)、澳門(2002)、雲南(2004),到了明年一月,又輪回香港,而台北則是2008年又得再次主辦,新加坡一直只是個參與者、旁觀者,沒有辦法成為主辦者;從牽一動百的複雜國際政治角度觀之,其實也不難理解,如果新加坡代表一個華人為主的國家舉辦了華文戲劇節,那麼台灣的國際政治位階,也會被抬升為一個獨立的國家,任何一點有關「台獨」的可能性,中共怎麼可能放鬆這條底線呢?
大概要從澳門的華文戲劇節之後,筆者才警覺地意識到所謂的「華文戲劇」或「華語劇場」這個概念,一方面是在幾次的相關會議當中,結識了一些新加坡的劇場學者與朋友,漸漸地也會試圖去了解華語劇場在新加坡劇場界的文化位置,另方面,則是以筆者英美文學本科的角度,試圖思索華文戲劇/華語劇場想像共同體的可能性。意思是說,像英國、美國、加拿大、澳洲、紐西蘭、南非、印度、菲律賓、新加坡等國家(尤其是過去曾為大英帝國殖民地的國家或地區),都可以英語文學作品作為一個座標軸,在一個共同基礎上進行比較或交流,甚至影響;如果存在這樣的邏輯基礎,就可以將中國、台灣、香港、澳門、新加坡等(尤其是由於種種原因而離散世界各地的華人地區)華文戲劇/華語劇場發生的劇場發展,納在一起交流、討論。
郭寶崑幾乎可以說是第一個意識到、並且積極從事華語劇場的新加坡現代戲劇之父,早在1983年,他就為新加坡的華語戲劇團體策劃了當地的第一屆華語戲劇營,邀請了台灣的吳靜吉(代表蘭陵劇坊)和香港的楊世彭(代表香港話劇團)等戲劇專家主講課程;他也在1986年,促成蘭陵劇坊到新加坡的戲劇節當中演出該團經典作品《荷珠新配》;甚至還在1987年,直接邀請剛從美國學回葛羅托斯基訓練方法的劉靜敏(代表台灣的優劇場),到新加坡的實踐劇團導演《傻姑娘和怪老樹》,實踐劇團才在1986年10月份,由郭寶崑剛剛成立,便為新加坡介紹了葛羅托斯基的貧窮劇場理論與表演訓練方法,當然造成新加坡劇場界一片熱烈反應;同樣是在1987年,第二屆的華語戲劇營開辦,這次則邀請了中國的余秋雨與高行健、台灣的賴聲川(代表表演工作坊),以及香港的榮念曾(代表進念‧二十面體)等戲劇專家主講課程;在這之後,郭寶崑與表演工作坊的交流也越來越密切,包括1990年邀演《這一夜,誰來說相聲》、1994年邀演《那一夜,我們說相聲》,還有前文所提到的《夕陽無限》等等。
上一段所提及的,才僅僅是聚焦在郭寶崑與台灣劇場界的交流,尚未提及他與中國、馬來西亞、澳洲、歐洲、美國劇場界之間的互動,這些互動逐漸密集地始於1980年代初期,到他2002年9月10日(正好是911恐怖攻擊事件發生一周年前夕)因肝癌過世為止,這個站在新加坡的華語劇場基點,與世界劇場對話的窗口,遽然殞落,不免令人深感惋惜!
郭寶崑於1939年出生在中國河北省武邑縣,1949年奉其父親之命,獨自一人從北平飛抵新加坡,在此落足;1959年赴澳洲工作,受聘於墨爾本電台,擔任華語新文播報員兼翻譯,三年之後,進入澳洲雪梨國立戲劇學院學習導演(1963-1965),1965年5月學成回到新加坡,這一年在政治上是新加坡共和國獨立誕生了,另外在文化藝術上對新加坡也是極為重要的一年,那就是郭寶崑與他的妻子吳麗娟創立了新加坡表演藝術學院(Singapore Performing Arts School,後來改名為實踐表演藝術學院),並與一群院友於1975年發起成立南方藝術團(後來改名為南方藝術研究會);做為一名社會主義知識分子,郭寶崑在1970年代所創作的戲劇作品經常被新加坡當局所禁演,像是《掙扎》(1969)、《萬年青》(1970)、《青春的火花》(1970)《老石匠的故事》(1971)等劇本,由於新加坡在獨立之後,整個國家的政策方向是加速地現代化,造成社會底層人民生活產生問題,導致許多人對時政敢怒不敢言,郭寶崑被禁的這些作品,便經常表現出這樣的矛盾與掙扎。
到了1976年3月18日,事情鬧得更嚴重了,郭寶崑因為政治原因,被新加坡政府援引內部安全法令加以無審訊、無限期的拘留,並在隔年被褫奪公民權,監禁的情況一直到1980年10月1日,才在限制居留和旅行的條件之下獲得釋放。他不但重新回到實踐表演藝術學院任教,並在學院的基礎上,於1986年成立了實踐話劇團(Practice Theatre Ensemble),後來覺得僅僅「話劇」二字實在涵蓋不了他對於劇場藝術的概念,於是將之改名為實踐劇場;三年後,更創辦了新加坡第一間民辦的藝術中心:電力站藝術之家(The Substation, A Home for the Arts),成為新加坡非常重要的當代藝術中心,甚至於有人這麼說,如果實踐劇場代表的是新加坡的華語劇場,那麼電力站代表的則是當地的英語劇場,當然許多人也感慨,這些年來,電力站(英語劇場)的重要性已經漸漸大過於實踐劇場(華語劇場),加強華語文教育在新加坡的報章媒體則是經常被討論到的議題,但這似乎與當地年輕人的教育環境資源(英語為主)背道而馳,尤其在郭寶崑過世之後,新加坡的華語劇場更失去了一位重要的發言人。
在李光耀還主政新加坡的時期,郭寶崑在1990年獲頒新加坡戲劇類文化獎,但令人感到無比諷刺的是,獲獎的兩周後,他去申請恢復公民權竟遭拒絕;直到後來他的國際名聲日隆與國際邀約實在越來越多,出席國際場合成為必須,為了辦理簽證方便起見,美國官方有位官員對於新加坡政府的百般阻撓實在看不下去,於是出面斡旋,使得郭寶崑終於在1992年重新恢復新加坡的公民權。在1990年代,他還先後獲頒新加坡日本商會新加坡基金文化獎、法國國家文學暨藝術級勳章、亞細安文化獎(戲劇)及新加坡卓越獎等。
一生活過六十三歲的郭寶崑,曾在一次會談紀錄當中說道:
「文化不論是二元或多元,越往深處想,你其實越會發現它們之間是相通的,而且層次越深,聯繫就越緊密;越是停留在膚淺的層次上,就越顯得分離。換一種方式來說,你越是攀爬到這些不同文化的高處,就越能窺見原來它們的枝枝葉葉都相互依偎,雖然莖、枝、幹卻是各自生長的。我們現有的思考或藝術層次既如此──相當地分離。但如果你再往深處挖掘,根卻又相互交錯。往高處探索,枝葉也相互交錯。自然的,文化間的互傳花粉在高層次發生,又於深層處吸納著同樣的滋潤。這就是多元文化之美。」
泛政治化的台灣社會,常有人要挑起省籍情結,看看新加坡也是一個以華人文化為主體的移民社會,其種族之繁多,生活習慣、語言、宗教之分歧,比起台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偏偏這個島國上的各個族群就能和平共存、和睦相處;台灣的省籍誤會、隔閡、衝突,究竟孰令致之?
對筆者來說,雖然與郭寶崑只有一飯之緣(於2000年的華文戲劇節的某次餐會上),來不及深入認識這個人,但透過手邊的相關資料與其劇作(下次會側重介紹其劇作特色)所編織起來的印象,他不只是一位戲劇工作者,他更是一位我所心儀景仰的跨文化大儒俠與「文藝復興人」(Renaissance Man)之典範。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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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e, C. J. W.-L. & Lee Chee Keng ed. Two Plays by Kuo Pao Kun: Descendants of the Eunuch Admiral and The Spirits Play. Singapore: SNP Editions,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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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耀,《李光耀回憶錄(1965-2000)》,台北:世界書局,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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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轉載自台灣財團法人台南市文化基金會〞王城氣度〞月刊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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