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身相》 創作臨寫之二
圖:陳藝堂
文:陶維均
保存傳統,為了瞭解自己往哪裡去
泰國的箜舞源於阿瑜陀耶(Ayutthaya)王朝,當時是只有貴族男性才能登台獻藝的宮廷娛樂。華美繁複的布景,極費工時精工製作的服飾及面具,源自神話傳說的固定文本,傳統箜舞對於何時該演、該怎麼演都有詳盡嚴格的律定,被認為是吳哥王朝所延續下來的、泰國文化中最精煉的表演形式之一。
然而,傳統是什麼?
或許可以說,「傳統」必須是因對比而存在。現代過於浮躁,傳統穩重可考;新創魏成氣候,經典時興不墜。關於此間爭論絡繹不絕,老少新舊孰輕孰重,在世界各地各領域都是常見的議題。比如流行音樂借用古調,比如藥妝百貨塗改百年建物門面。
皮歇.克朗淳從箜舞學到如何面對自己,傳統讓他有底氣迎向未來。
12歲獨自從鄉村搬到曼谷,孤獨一人在大都市求學,他成了到處找架打的麻煩少年。16歲在學校活動遇見箜舞大師柴佑.庫馬尼(Chaiyot Khummanee),不知箜舞為何重要,也許孤獨感使然,他主動求入師門。箜舞講究基本功,16歲中途出家也非舞蹈科班出身的他,入師門三個月光練一個踏步就滿身傷,他本想放棄,但自己也不知原因的又回返師門。最後,皮歇成為庫馬尼的家人,不再稱他老師而是爸爸,直到自己也當了爸爸,直到庫馬尼和師母相繼離世,他都持續補貼師父家用。
皮歇去了一趟紐約。紐約讓他開始質疑自己是誰,家的意義是什麼,他傳承的是怎樣的傳統。他回泰國成立了舞團,褪去箜舞的濃妝華服,讓觀眾看見身軀血肉的彎曲和扭摺,看見靈魂與軀體共舞之美,一片譁然。他成了國際知名的舞蹈藝術家,當然也捲進了「傳統是否該有所革新」的論戰中,他不怕,偏往極險厄處行。傳統是必須被提問,甚至某程度可被摧毀的,是可以抗拒的。「我們並非真正了解何謂『當代』,這個概念是從西方借用而來。全球化的浪潮快速地將西方文化帶進東南亞,影響東南亞對於藝術的觀念,以及藝術史脈絡的演進。⋯⋯對於這些問題,我更認為我們應該回到自身重新思考。」皮歇認為泰國古典舞蹈中的威權主義體制的特點是,當學習者和觀眾的自由仍有所限制,統治者的行動和決策不受權利的限制,「當代藝術是反映現今社會的藝術。由創作者和觀眾自由決定,透過交換觀點來學習和延續充滿意識的存在,而促進社會平等。當代藝術不是引領或支配思想的藝術。它是交流未發生的想法、觀點和預測的藝術,同時也反映了民主在社會中的地位。」
保存傳統,是為了讓我們了解過去,進而乘載著過去數代人精氣神的累積而往未來走去。皮歇說,傳統是自由的。距離初次接觸箜舞已近三十年,魚尾紋從臉側魚貫長出,下巴蓄起了短鬢,他已不再糾結於是否拋下傳統,而是想,能否從身上的傳統中脫胎,作為人類舞史的一小節點,能夠傳承或引發些什麼。
身上無可抹滅的,是「家」的傳統
「這是一件讓我可以專注的活動,就在第一堂的芭蕾課當中,我感受到我第一次的專注,專注在自己身體的變化。動作、頭、眼睛、手、呼吸之間的關係。」
傳統箜舞只限男性登台獻藝,但在臺灣,在陳武康的成長時期,少男學芭蕾是少數異類。也是一過動男孩,血氣方剛之際接觸了舞蹈,習舞習佛結婚生子,組舞團推創作,和皮歇類似,陳武康也去了紐約。來回將近十年,他從溝通障礙到能以英文流利對答,入選了紐約的舞團也結識世界各地的舞友,他更反思自己所乘載的傳統究竟為何。
這次的《半身相》,便是他對傳統的一次回應。如何回應身體與文化的傳統,他想起身邊的父親。
如今陳武康年已四十,學舞超過半輩子。他花了一輩子找自己,發現認識自己最久的人是父親。「我的偶像是誰?過去15年來,我的偶像是我爸。從他巴金森斯病發到現在,他活出了人生的高潮。」父親嚴慈兼備但慈多於嚴,從事軍職鍛鍊的意志和精神影響了陳武康,也感畫了他年少時的暴戾之氣。陳武康回顧過往人生,與父親一先一後,始終對類似的事物感興趣。騎腳踏車,寫書法,學佛甚至跳舞,「他彷彿為我預告了人生道路上到底有哪些事值得我花時間學習,而且他都學得比我早也比我好。」如今,自己已為人父,陳武康強烈感受到時間往前挪移一格的不可逆感。原本只有自己與父親的兩人關係現在成了三代同堂,真真實實成了中生代,小孩每一天長大,他知道自己離死亡更近了一天,父親的生命也又少了一天。
一生都避不開的傳統,是死亡
皮歇.克朗淳認為死亡有三個面向,Rupa(形式),Nama(名字),Citta(心靈)。死亡只是一個名字,但心靈卻能在死後永在,是不朽的。出生、活著與死亡不斷在每一刻循環,所有的情感隨著Tilakkhana(三法印)而變化。
也許,人世間唯一亙古不變的傳統就是皆有一死。「法印」意味佛正法有如世間的印信,而「三法印」代表著「諸行無常印,諸法無我印,涅槃寂靜印」。世間萬物不來也不去,曾有的已經變幻,現有的終會滅亡。所謂的「我」,只是相對的生理意識與心理幻像。「死亡是人類唯一無法贏取的事情」皮歇說,「你可以在舞台上真的親吻,可以在舞台上真的性愛,但無法在舞台上真的死亡。人類願意付出所有的金錢換取活著的權力,但終究是一場徒勞。」死亡是唯一真正的民主平等,無論政治地位的高低,無論教育或貧富的水平差距,終究都要死去。
不須害怕死亡,不要假裝死亡不在。試圖迎戰一個不可能擊敗的敵人,促使我們活過充實的人生。死亡就在我們身邊,死亡其實很美麗。